Sul

我是在冒着掉眼泪的危险驯服你啊。

【棋昱】非典时期的爱情(全文+番外一发完)

 *依旧修文补档

全文1.1w

医生蔡&研究员7

HE!!!

伪SARS AU 未考据纯瞎写


春风啊,求求你唤醒他——

唤醒你,我的爱人,我龚子棋一生唯一的爱人。




我可不就又来了

瞎写一时爽 被扒火葬场


 爱你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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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来,先把这个喝掉。”龚子棋第一次做胃镜,从医生手里接过口服液一样的小瓶子,猛地就是一吸,被一阵苦涩的怪味呛到咳出来。

 

 

“别急呀,慢慢来,”这医生看着年轻得跟个高中生似的,金属框眼镜里好看的眼尾笑出弯弯的弧度,虚拍了拍龚子棋的背,尾音也带笑:“麻醉而已,别担心。” 

 

 

就像魔术,小医生话音刚落,龚子棋的嗓子立刻梗住了,话也说不了,脸也僵住了,只能乖乖由人摆布,侧躺在病床上。

 

 

 

 

小医生关了水龙头擦手走过来,利落地戴上橡胶手套,给镜头做好消毒,对龚子棋做了个张嘴的动作。

“来,啊——”龚子棋张开嘴,医生把支撑用的东西轻巧地放进去,撑开他口腔防止咬住胃镜。镜头一点点顺着龚子棋的食管下去,像咽下一块海绵。

 

 

“疼不疼?不要紧张,放松一点。”小医生看到龚子棋蹙起的眉头似乎有点担心,耿直地盯着屏幕,手上不停按动摄片,“可能有点不舒服,马上就好了,再坚持一下哦。”

 

 

如果不是龚子棋被麻醉和异物感整得没法动弹,冰山脸成了真面瘫,此刻简直是要笑出来了:面前这个小医生看起来年纪怕是比自己小不少,却把他当个小朋友对待,温温柔柔小心翼翼,动作一点都不肯带重,就怕他出什么闪失。

 

 

 

 

 

龚子棋用能动的眼睛瞄了瞄小医生的挂牌:消化内科 蔡程昱,白大褂的胸袋上还别着一只橘红色的龙虾徽章,不知是哪来的小学生趣味。

 

 

 

 

 

被暗中嘲笑的对象浑然不知,斯文又清俊的小模样专心致志地摄完片,轻缓地把胃镜镜头退出来,像是安抚似的小声说:“好啦~”

 

 

龚子棋擦了嘴,饶有兴趣地盯着蔡程昱忙前忙后,有条有理地收拾机器、洗手消毒、读片出片,当然还有“照顾他”,迭声地问有没有不舒服,注意事项列得门儿清。

 

 

一看就是好学生出来的。

 

 

龚子棋没脸没皮地把目光胶着蔡程昱,只是小医生完全没感觉。蔡程昱盯电脑的时候很严肃,眼角的小痣却反差地活泼,左手托着腮,食指指节压在人中,内镜室的光好像能顺着他的鼻梁毫无阻碍、顺顺溜溜地滑下去。

 

龚子棋歪头看着他笑。

 

 

 

麻药和干呕的劲儿渐渐过去,看一眼时间,龚子棋刷一下从诊疗床上弹起来,跳上前上手,扯得小蔡医生一个懵逼——龚子棋指指手表,示意自己赶时间,又指指电脑,蔡程昱于是忙不迭地把内镜报告调出来,点着屏幕上水肿和充血的部位给龚子棋看。“慢性浅表性胃炎,不算大问题,吃饭要多注意一点,三餐要规律,不要吃生冷辛辣油腻——”

 

 

 

 

龚子棋囫囵地点点头,拽过牛仔外套,抖出一个黑色的诺基亚,摁了两下解锁,不知道打了点什么字发出去,冲着蔡程昱潦草又真诚地一笑,扬一扬手风也似的跑出去了。

 

 

 

 

内镜室里蔡程昱在龚子棋留下的那阵带笑的风里凌乱。

脑子里倒放一次瞥见手机的瞬间,蔡程昱整个人怔住了:刚才患者的屏保……仿佛是个……长着触角的大病毒?

 

 

 

 

 

再次相见却来得特别快,梅溪大学附属医院承办的全国传染病学会议在市郊的国际会议中心召开。蔡程昱迟到了,抱着领的档案袋,从金厅后排猫进去。

 

 

话筒里略微熟悉的、流水一般的嗓音惊得蔡程昱目瞪口呆:讲坛上是黑西装、梳背头的“患者”,胸前挂着嘉宾卡,几个小时前牛仔外套飒得带风的酷样此刻被一层金闪闪的壳包得严严实实,雕塑般的脸部轮廓利落如刀,人模狗样地念着开场白。

 

 

“演讲者 研究员 龚子棋 MD. PhD.”

蔡程昱对着ppt小声念了一遍,眼睛瞪得圆圆,刚才瞥见的大病毒屏保也终于找到了理由。

 

 

 

 

 

龚子棋双语演讲,图文并茂,有理有据,丝毫不曾露怯。

会场里原本昏昏欲睡的氛围被一扫而空。龚子棋之前,台上老教授总不紧不慢,说一句停十秒,台下心焦得冒烟。同样是学者风度,龚子棋和常人大不相同,一是一、二是二,清冽不油腻,温文尔雅里带着些许闪光的锋芒。与会者不动声色一批批抬起头来,到龚子棋致谢鞠躬的时候,台下掌声雷动。

台上人对主持人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开始提问环节。

 

 

蔡程昱连会议手册都没看进去几页,呆愣愣地听着龚子棋讲完了全程。不知道是什么让他高高举起手,接起话筒笔直地看向台上的人,讨一个正大光明的眼神交换。

 

 

“龚老师,您好,我是一名普通的住院医生,请问您觉得现在中国最需要重视的传染病是什么?”

 

 

 

 

 

台上的人略略有些惊讶,偷偷露出刚才内镜室里一闪而过的、带着坏笑的神情,好像金闪闪的外壳撕开一角。

然而他又无比郑重地回答:“传染性病毒。”

 

  

 

茶歇的时候,龚子棋对社交显然没有兴趣,靠在墙角,仍然满脸严肃地盯着他的诺基亚摁着键,不知道得了什么消息,对着键盘犯凶。突然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穿过人群挤过来,给他塞一个纸杯子。

 

 

“喏,牛奶,热的。这个你不能喝。”

 

 

说完点点自己手上的杯子,自顾自地咕咚了几大口,长长呼出一口咖啡味的空气,对龚子棋露一个傻笑。

 

 

“这么渴吗?”龚子棋看着一头乱毛、卫衣上粘着碎纸的蔡程昱憋笑憋得辛苦,小医生简直是长在龚子棋笑点上,身上没一处不有趣的。

 

 

蔡程昱有点慌张地摇摇头,从卫衣的不知道哪个口袋里掏出名片,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我叫蔡程昱,我在梅溪大学附院做住院医生。”蔡程昱不好意思地挠头,“你…讲得真好。”

 

 

“龚子棋,你也看见了,刚刚调到梅溪大学基础医学院生科所,以后就算是在同个单位工作了。”龚子棋露齿一笑,飞快地抽走名片,无比自然地握住眼前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

 

 

 

 

 

 

“这儿,381路。”龚子棋跟着蔡程昱上了公交,春天的傍晚两个人并排坐在车厢后头的双人座,没头没尾地聊,享受窗口的风。

 

 

他们俩差一岁,龚子棋在国外念完博士回来,刚刚调到梅溪没多久,水土不服,加上整天连轴转地报道、搬家、做实验、理会议的稿子,钢铁般的肠胃也撑不住,好不容易得了空,被领导拎去加塞,做了胃镜开点药。蔡程昱边工作边念在职博士,这个月刚轮转到消化内科,一头应付考试一头不停收病人,也累出一对熊猫眼。

 

 

“你也住医学院宿舍吧?你这样不行,太累了,肠胃不能这么折腾,我去帮你收房间。”蔡程昱说,一脸严肃的正气,“你住哪个楼?”

 

 

“江水楼302。”龚子棋也没打算驳回,老实交代。

 

 

“耶!就在我楼下!”蔡程昱兴奋地欢呼出声,“子棋,晚上到我那儿一起吃饭吧!”

 

 

龚子棋看着蔡程昱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光,笑着点点头。蔡程昱喊他名字的后两个字,那么自然熟稔,龚子棋心里受用,乐得看蔡程昱在公交上有节奏地颠来颠去,透着不属于他年龄的天真稚气。

 

 

 

 

 

医学院职工宿舍是分配的,蔡程昱年资低,房间也免不了狭小,餐厅不过是个吧台式的饭桌,两个人相对而坐,也就没有更多空间了。

 

 

“嘿嘿,匆忙了点,就做点简单的,你随便尝尝。”蔡程昱因为优秀,毕业得以留院,一个人住也有几年光景,自己把生活照顾得井井有条。冒着热气的面碗从厨房端出来搁在桌上,筷子也帮龚子棋架好在碗上,人又跳着跑回洗洗刷刷去了,水龙头快乐地唱歌。

 

 

龚子棋看面碗里两颗翠绿欲滴的小青菜,码好的几片酱肉,他的碗里多卧一颗荷包蛋,煎得焦黄,香葱麻油酱油汤,用了十足十的心。龚子棋有点生疏地举了筷子,两根一起把面条一圈圈卷起来,筷子尖戳上一块酱肉,一并送到嘴里,滚烫地香,白气蒸腾开去都迷了人眼。

 

 

 

 

 

这就算回家吗?

 

 

多年空对着冷掉的三明治和异乡月光的龚子棋,此刻居然被面汤味道的蒸汽熏得快掉下泪来。这么多年在外,用一层坚硬的、世故的壳把自己紧紧包裹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不容易在歧视和愤懑里活到归来的时刻——

他被一碗面汤缓缓唤醒,原来漫长等待的岁月的的确确是真实有意义的。

 

 

 

 

 

厨房里水声不停,蔡程昱絮絮叨叨地说话都像是唱歌:“我妈做的酱肉,平时老省着,今天我俩开开荤;以后我们都搭伙吃饭吧,我一个人也挺没趣,还能省钱;海归博士龚子棋让无名医生蔡程昱这儿都蓬荜生辉呀,你知道蓬荜生辉四个字怎么写吗哈哈哈哈;你说你还给那手机整一个病毒当屏保,也不嫌瘆得慌……子棋?子棋?”

 

 

龚子棋没章法地用衬衫擦擦眼角,蔡程昱听没人搭理他,挤了块抹布从厨房出来。

 

 

“味道怎么样呀?”

 

 

龚子棋用力比了个拇指,吸面吸得不亦乐乎,声势浩大地掩盖着汹涌的情绪。

 

 

蔡程昱又笑了,于是坐下来,和对面人一起热乎地吃起来。

 

 

 

 

 

 

 

 

说是要让胃炎患者休息,蔡程昱揽下所有收拾的活儿,收拾家伙到楼下龚子棋的宿舍里,忙碌得仿佛一只小蜜蜂。所幸龚子棋东西也不多,书和资料占了大半,蔡程昱边拾掇边饶有兴趣地翻两下。

龚子棋一直有点不在状态,对着诺基亚眉头锁了半载。

 

 

 

 

 

“子棋别皱眉呀。”蔡程昱的声音把龚子棋拉回现实,“别老这么严肃,多可怕。”蔡程昱扮了个鬼脸。

 

 

龚子棋说好好好,把眉毛展开,发现海螺少年已经把他的屋子整理得差不多了,床单被子都铺得像模像样,揩揩额头笑眯眯,好像等待夸奖的小朋友。龚子棋听他说什么“晚上有事就敲天花板”,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出一串高音。

 

 

 

 

 

真好。

 

 

 

只是我可能呆不了多久了。

 

 

 

龚子棋上手揉了揉蔡程昱的头说,晚安。

 

 

 

 

 

 

 

 

春意更盛,蔡程昱在医院里看书看到睡倒,龚子棋在基院研究所不分昼夜地做实验。

要是龚子棋收了样品跑出一个好结果,就一个电话打到蔡程昱值班室的内线,把没轮班的他偷出来,租一辆摩托车到郊区,看看梅溪城的月光。早上蔡程昱等龚子棋一起去大学门口街上吃三块一碗的阳春面,多葱多香菜,老喜欢给龚子棋多个蛋,或者肉包子也行,蔡程昱只爱吃皮、龚子棋就吃馅;中午晚上医院食堂也是一个等另一个的,如果蔡程昱恰巧考完了一门,就做了饭带去实验室和龚子棋一起吃。

 

 

 

 

 

未来,总是逃不开的饭间话题。龚子棋听蔡程昱说,要做一个好医生。要救死扶伤,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去治愈、去安慰。每当这种时刻龚子棋看着那双闪光的眼睛,总觉得能把蔡程昱的前程望穿:他走得太笔直了,完全不用怀疑今后的路。

他笃定蔡程昱一定能做到。

 

 

蔡程昱是理想主义者呀。

 

 

 

 

 

龚子棋说好,你一定会的,然后迎上他毫无戒备的笑容。

蔡程昱对他说,你已经够优秀了,不过以后你一定会更优秀。

 

 

 

 

 

 

 

 

那场风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人说得明白。

只是千禧年伊始的第三个春天,遮遮掩掩的新闻和小道消息如啤酒花发酵酝酿,然后满满的泡沫如火山喷发般奔涌而出。

 

 

一种急性呼吸道疾病,在还没有人给它一个定义的短短的时间里面,已经夺去了南方省区的好多条性命。

 

 

 

 

 

所有龚子棋手机按键下的疑虑和担忧成为了现实,残忍铺陈到他面前。

从一条报告、一条短信变成大街上的口罩,变成疯抢也不够的盐和水,变成梅溪幼儿园的喷醋,变成无声的怒吼嘶喊和哭泣。

 

 

太快了。

 

 

 

 

 

龚子棋要走了,国内传染病的应对机制太老了,基本是一个空壳。

首都需要他,疾控中心需要他。

 

 

这是龚子棋认识蔡程昱的第三十天,蔡程昱还在医院忙得脚不沾地。

龚子棋写了便条,装进信封夹在蔡程昱的宿舍门上:走了,注意安全,要戴口罩,别太辛苦,不行就避一避。等我回来。

 

 

他自己的房门钥匙也放在信封里了,那信封在他胸口贴多久,也传导不了剧烈的心跳。

 

 

 

 

 

 

龚子棋当然知道蔡程昱不可能“避”的。警报一级一级地提,病况从五天一更新到一天一更新。人心惶惶,寻不到来源的话语和文字最易将人吞噬,多少众志成城和合力抗击的誓言都显得无力。

 

 

 

 

蔡程昱带上了双层的口罩,春风撕裂人脊骨,咳嗽发烧的患者被一个一个隔离起来。每天他都变得更忙,好像自己也更有存在感了一点,oncall的时候蔡程昱仍然会想想远方的龚子棋,想象他在各种会议上神采飞扬模样的间隙,偷偷怀念一起吃饭的瞬间。

 

 

 

 

 

他会把病原体找出来的。他一定会。

 

 

 

 

 

蔡程昱就这么笃定,就跟龚子棋曾告诉他的一样。

 

 

可是为什么分别才这么短,几日却被拉长到多少个秋天。

 

 

 

 

 

蔡程昱开始写日记了,龚子棋的纸条被整整齐齐夹在扉页。

 

在亲手检查、确诊、送走了病人以后,蔡程昱看着空床头留下的病历卡,这是他做医生以来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景象——活生生的性命那么快就阴阳两隔,春风唤不醒阴恻恻的医院。

 

他太需要一个支点,需要一截浮木,需要一根稻草。不能倒下、不能放弃。

我们院还是会收,别的院还要往我们这里转,只有我们有隔离条件;不要逃避不要害怕,每个床位都还要观察记录,想办法让他们活下去——

 

这是我的职责,是我当初许下的誓言。

 

 

 

 

 

有人要走的,但我蔡程昱不会。

 

 

 

 

 

蔡程昱有时候在日记本纸页一角上,画上那个长触角的病毒,就当它是龚子棋,自己被自己逗笑。

他有点自嘲地盯着那个丑丑的小怪物。蔡程昱一点也不了解龚子棋,好像也只有这个病毒里能窥见龚子棋厚厚伪装下纯良的心。

 

 

 

 

 

三月里的一天,久违地,龚子棋终于打进蔡程昱的内线:“蔡蔡,我找到了,找到了,是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变体!有办法了!”

 

 

 

 

 

那场传染病学会议上的问答仿佛一个预言。

龚子棋欣慰地想,可能是蔡程昱冥冥中引着他前行。

 

 

 

 

 

然而这一天,第一例医护人员殉职的消息也同时发出。

龚子棋在听到蔡程昱的声音的那一刻,心脏极速地下坠,脑子里无数的脏话也不能阻止他悲愤欲绝的胡思乱想——

 

 

蔡程昱在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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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蔡程昱接到龚子棋电话的时候,正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无意义地,把自己刚出的X光片对着灯管晃来晃去。

 

 

 

蔡程昱是在龚子棋走后第三天自己主动请缨,要求进呼吸科的。他变得空前绝后地强大,前所未有地勇敢。

 

呼吸道急性传染病,空气传播,极易感。关键词在蔡程昱头脑里有序地排列组合。

隔离是最重要的,他在脑子里边碎碎念边搭起框线图,去申请口罩、眼镜,简陋的一次性的防护服。流病的课本、龚子棋的讲稿在他脑子里飞快地翻动着。

 

兵临城下,怎么去筑一道城墙,怎么让那些近乎徒劳的救援发挥一点作用,蔡程昱思考得头破血流。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离开就不会再回来。

谁愿意活在一个性命随时被扔在砧板上的环境里呢?连在医院食堂,别的科室的同事都会在他前后自觉划出隔离带,毕竟呼吸科离这恶魔是最近的;更不用提他走出了医院,路人的侧目、躲避乃至指点,都变成了一场赤裸裸的凌迟。

 

 

 

只有在科室里、隔离病房外、病人的恳求声中,蔡程昱才不觉得孤独。

 

多可笑,在这里沉默的时刻竟多于响闹。

却只有、只有这个地方才不孤独。

 

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蔡程昱终于明白了自己作为防线的意义。

 

 

 

把第十个病人送进隔离区的时候,蔡程昱已经在崩溃边缘了。

 

在病人面前,蔡程昱从容细心、轻声宽慰、游刃有余;可是出了病房,同事之间甚至不敢有眼神交流,怕自己眼睛里的焦虑和泄气渡给了其他人。

 

不过短短十几天。

蔡程昱现在住在值班室了,总在半夜躲在角落里拿着温度计,颤抖着测一测体温。等待的时刻他想到龚子棋,在远隔千里的地方和他在同一条战线上奋斗,心里就会有些许宽慰。

 

 

 

这一次是38度3。

 

蔡程昱把头埋在膝盖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干净。

他乖乖地安慰自己,还没有确诊,可能只是感冒发烧了呢?

可得到这一纸判决却更像是什么解脱一般。蔡程昱是医生,心里明镜似的——起码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地怀疑了。

 

 

 

他到底还是把毛茸茸的头整个埋在手心里,肩膀一耸一耸地颤抖。

 

 

 

 

 

第二天,蔡程昱开始咳嗽,加了不知道第几层口罩,预约拍片。

影像科外,蔡程昱等到了最后一个,这个时候,医生绝不能和病人抢医生——影像科白发苍苍的老主任看着这个退得远远、鼻梁快被口罩压弯的年轻住院医生,嗓子酸得快要不能言语。

 

第三天,蔡程昱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把自己的片子往灯下照,两片肺叶上白色的细细密密的渗出影就像死神张开双翼。本科的时候背的影像学课本在脑子里一行行重现,术语和诊断编织成一张不透风的网,把蔡程昱紧紧裹起。

 

 

 

 

 

好久没响过的内线突然响了,把蔡程昱吓得一机灵,脑子里接二连三的念头像沸水冒泡,浮一个又破一个。

 

是他。

是龚子棋。

 

那些气泡争先恐后地说。

 

蔡程昱抓起听筒,像渴水的鱼。

 

 

“蔡蔡!”

 

他们第一次相见那天,龚子棋的声音在会议演讲席上也被电磁感应加工。

就像此刻一样,沙哑得好听。

 

蔡程昱以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了,在听到这一声唤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却都决了堤。他在病人面前的鼓劲、在同事面前的乐观,他辛辛苦苦,用心、用双手造的城墙被这一声唤毫不费力地推平。

 

 

 

这是蔡程昱和龚子棋认识的第五十天,蔡程昱只敢在心里不管不顾地冲过电话线,无数次紧紧地拥抱他。

 

 

 

太好了,龚子棋果然找到了。蔡程昱小口小口地吸着气,不让那头的人听到自己的哭腔。

那是一种新型的冠状病毒,不是人们所猜测的支原体、衣原体和细菌。但是科学发展的进程永远如此,蔡程昱知道,认识它就有办法攻克它。

信任和执念都有了依据,逆流而上的他们,仿佛透过浓雾看到星星点点彼岸的绿光。

 

 

 

蔡程昱听着那头的龚子棋说,快速诊断试剂盒已经研究出来了,用大剂量激素支持治疗,怎样控制病源扩大;听着龚子棋说,等他回来要带协和的校徽,你不是一直想去那儿学吗;听着龚子棋说,等那一天过去,要给你亲自下厨做饭。

 

 

 

可是那张X光片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梅大附院这两天就要全院隔离了,病人太多了。”蔡程昱顿了好久才压下自己的哽咽,在电话这头扯一个微笑,努力带着笑音说,“嗯,我等你回来。”

 

他坚强地忍住了泪水,却没有忍住自己的咳嗽,尖锐的粗糙的咳咳声——蔡程昱徒劳地捂住话筒,知道龚子棋一定能听出来。

没日没夜的劳累精准打击了蔡程昱的免疫系统,咳嗽、发热、肺水肿,再下一步呢?他不敢想。

 

 

 

你要回来了,真好。

 

只是我可能等不到了。

 

 

 

两个人都消了音,时间仿佛静止。

 

“别怕,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龚子棋好像是发狠一样地重复一遍。

 

蔡程昱放下电话,眼泪终于泉涌,顺着他的笑纹。

 

 

 

 

 

 

 

次日,蔡程昱进了三楼的隔离病区,病床的卡片上,是他自己亲手写的诊断:“非典”。

 

 

 

 

 

“蔡——啊——蔡——”

 

呼喊跨越万水千山而来,是幻听吗?蔡程昱惊慌失措地下床,拖鞋都只踩了一半,走到窗台。

楼下是带着口罩的龚子棋,不羁的头发在风里招摇。

 

他不知道他是怎样一天之内飞回来,怎样在全院隔离前用哪条小路溜进医院,怎样神祇一般地出现,在他的窗台下向他大大地挥手。

 

 

 

龚子棋用了浑身解数尽力微笑,口罩下蔡程昱看不到的嘴角也全力往上抬,弯起眼角要让上面的人看到。

 

那天蔡程昱对他说,子棋,不要皱眉。

 

蔡程昱太薄了,都显了颧骨。他有点站不直了,病号服挂在身上,里面轮廓太瘦削,风描画他的腰线,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亮的。

龚子棋看着熟悉的、干净的、几乎是完好的他。

 

几乎是。

 

心在抽痛。龚子棋把手挥得更厉害了,“蔡蔡——”

 

 

 

蔡程昱发不了大声,但终于不用压抑泪水,声音的中气被抽走,徒留一点缱绻的悲伤:“子棋……”

 

 

 

“风大,你快回里面,乖,过几天我们回家。”

 

“嗯。”蔡程昱拼了力气地点头。

回家,回家。

 

 

 

龚子棋好像是诚心要让蔡程昱哭得更厉害一般,眼睛胶着他,右手握紧了拳,无比郑重地敲击自己的胸口,仿佛一个演员郑重的谢幕,一下,又一下,闷响沉重,也撞在蔡程昱的胸膛。

 

蔡程昱已经泪流满面了,努力站直了,和楼下的龚子棋保持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动作,像河两岸迎风伫立的两棵小白杨。

 

 

 

 

 

 

 

梅溪大学附属医院全院隔离。

 

 

 

蔡程昱从窗户里看着警察把警戒线拉起来。他已经不能久站了,气能呼一口是一口,每一次呼出都不敢奢求下一次的吸气。

 

医院人手太少了,蔡程昱什么都只能靠自己,不能传染别人。

每天都要拍胸片,幸运的是X光室也在同一层。蔡程昱的肺里都是渗出物,一个没有转角的走廊要走二十多分钟,胸部的积液就像骆驼的驼峰、蜗牛的壳,他只能一步步地挪过去。

 

 

 

但是他心安。

龚子棋回来了,回到了梅溪大学。泡研究所之外,每天和他、和医院通电话。

 

龚子棋把一切交代好,执意要回来的。全国新的应急方案是龚子棋的手笔,和国外专家洽谈商议拟定的治疗流程是龚子棋的手笔,给SARS病毒成功测序是龚子棋的手笔。

病弱的蔡程昱想到这里,看着病例卡上,自己名字后面的“非典”二字,心里甚至生出几分骄傲来。

 

 

 

龚子棋进不来医院的,也绝不和蔡程昱谈他的病情。他还像两个人在医学院宿舍里那样,满嘴跑火车侃大山,有时戏谑地聊聊南方省区对野生动物——那些被人们称为非典罪魁祸首的果子狸态度怎样惊天大逆转,有时盘问蔡程昱什么时候肯把钥匙还给他,有时炫耀自己在北京习得了世界级的厨艺。

 

但蔡程昱知道,龚子棋和科主任电话也不会断的,龚子棋连自己用了多少剂量的糖皮质激素都一清二楚。

 

蔡程昱甚至觉得有点晕乎乎地幸福了,前些日子忙碌时,经历的生离死别和家破人亡实在太过密集了。现在不会多想,安安心心地白天当医生、晚上当病人,和从前的患者也可以亲切交流,没了那层隔膜反而更自在。

 

有时他也会听到,老主任和病友们悄声叹着气交流:“唉,多好的孩子。”

 

 

 

可蔡程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起码他还有龚子棋。

 

 

 

 

 

五月了,真的像龚子棋许诺的那样,SARS被逐渐控制住了。切断传染途径、隔离传染源的原则严格执行后,蔡程昱从收音机里听到,全国的新增病例数日渐衰减,现在已经降到个位数了。全院隔离解除,只剩下隔离病区。蔡程昱经手的患者,已经有治愈拿了检疫证出去的了;他们在病房外对他喊:“小蔡医生,多谢你,你也要加油呀,我们外头见!”

 

 

 

蔡程昱在床边笑着对他们点点头。

就好像他们是经了他和龚子棋两个人的努力一起送出去的,“救死扶伤”四字能被两个人悄悄地各分一半似的。

 

 

 

可是蔡程昱自己到现在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只是每天更加昏沉一点,轻轻一动就气喘得厉害。白天醒着,只看着天花板发呆,对外面的动静、人事渐渐失去反应。

 

蔡程昱成日成夜高烧不退。上了呼吸机,快不能自主呼吸了。

 

他只知道身上疼,没有一处的皮肉是好过的。

好累。

 

 

 

蔡程昱少数清醒的时刻,会写那本日记。他尽量工整地记下广播里每天的好消息:哪个定点医院的病人痊愈出院了;哪个大学复课了;哪天新收治的病例纪录变成零了。

摸着扉页里夹着的、龚子棋曾留给他的字条,蔡程昱总还是想尽力写点别的,就当是也给龚子棋写信,哪怕子棋无论多忙都要天天给他打电话。

 

蔡程昱好像下意识地,想留下一点能够保存的东西,能让龚子棋以后能看到的东西;可他不敢深究下去了,只是提笔,写“子棋”。

 

“子棋”、“子棋”、“子棋”。

 

 

 

从见到龚子棋的第一天起,蔡程昱就只叫他名字的后两个字。

他在日记上也这么写,又怕自己不够正式,于是一笔一划地写“龚子棋”。“龚子棋”。颤抖的笔代替他呼唤他,把实验室里的他召唤到他身边。

 

 

 

蔡程昱只是一遍遍地写着龚子棋的名字,再也写不出别的什么东西。

 

 

 

 

 

是日,龚子棋从山一般的抗病毒药物研究中飞奔到医院。

 

蔡程昱从隔离病房转进了ICU。

 

 

 

龚子棋的拳头到底还是钝钝地砸在墙上。玻璃后的蔡程昱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插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导管。

 

从蔡程昱原来病床枕头下找到的日记本,龚子棋本执意不肯看,但后来又忽然着了魔一般地翻开。

 

蔡程昱在呼吸科的碎碎念,画的病毒,收的病人,做的工作。

关于挣扎痛苦、关于乐观希望。

医院里哪一棵樱花开了,宿舍下哪一只猫胖了。

 

子棋在首都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

 

子棋想做的,都一定能做到。

 

 

 

子棋。子棋。子棋。

 

 

 

后面的纸页上全是他一个人的名字,各种方向各种大小,笔画轻轻地打着颤。

 

 

 

外面蔡程昱的患者、病友、领导和朋友,眼睁睁看着这个一米八几刚硬英俊的男孩子撑着脑袋靠着墙壁,一寸寸地滑蹲下去,他的泪水洇开蔡程昱幼稚的字迹。

 

 

 

蔡蔡,蔡蔡,蔡蔡。

 

 

 

龚子棋在心里痛骂自己——这是他们认识的第70天,他陪在蔡程昱身边的时间连一半都不到。他想他电话里开的傻气的玩笑,想他白大褂下未整的衬衫领,想他煎的边边焦黄的荷包蛋。

他们在同一条战线却并非并肩,一门之隔却如此遥远——龚子棋多恨自己。

他对他的承诺还一条都不曾兑现。

 

龚子棋甚至失了智地痛骂天地——凭什么要苛待蔡程昱。

蔡程昱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医生,不,他早已经是个好医生,全世界都是他的证人。从某种程度上甚至是蔡程昱的理想在推进龚子棋的理想前进。人们都走了,蔡程昱留在了呼吸科,留在塞满医院的非典病人身边,凭着一腔热血和过硬的专业帮助别人、鼓舞别人。

 

他是怎样发光的小太阳,地狱或天堂,没有人能将他阻挡——

为什么要让他伤痕累累地、孑然一身地躺在那里?

 

 

 

龚子棋突然踉跄着起身,不顾周围的人群,对着那道玻璃哑着嗓子喊:

“蔡蔡!蔡程昱!疫苗能用了,药也多了,世卫组织宣布,把我们从疫区名单中移除了!我们成功了蔡蔡!蔡蔡——”

 

泪水扑簌簌地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滑落,年轻的研究员如同一团炽烈的火在自我燃烧。在场没有人再忍心看。

 

 

 

春风啊,求求你唤醒他——

 

 

 

唤醒你,我的爱人,我龚子棋一生唯一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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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龚子棋睡在了ICU外的轮床上。

 

蔡程昱每天的体温心跳脉搏血压,每张片子,病程变化龚子棋都了然于心。没有人知道龚子棋是什么时候捡回来他的临床知识,和呼吸科老主任交流的他仿佛一个资深专家。

 

梅溪大学附院渐渐恢复往日的模样。

医务人员每每经过坐在一堆资料里、时不时温柔地望着玻璃里面的人的龚子棋,总会微笑着点头致意。

 

 

 

没有人能定义他们的感情。

 

没有人能怀疑他们的感情。

 

 

 

人少的时候,龚子棋就唱歌。蔡程昱当然听不见的,他从前也并没有听过;但龚子棋还是对着玻璃唱,着调的不着调的,从美声到摇滚,零零乱乱地哼。

 

其实我唱歌还不错的,龚子棋有点心虚地想,等你好了我就认真点。

 

 

 

 

 

蔡程昱病情恶化的那天,龚子棋心心念念的抗病毒血清运进了梅溪大学附属医院。非典痊愈患者捐献的血清病毒基本消失而抗体滴度很高,在首都的初期实验中取得了令人咋舌的优越效果:30名血清疗法治疗的患者无一死亡,康复时间整整缩短一倍以上。

 

 

 

但龚子棋清楚,血清也可能要了蔡程昱的命。蔡程昱状况本就不稳定,不处于输注血清的最佳时机。血清疗法并没有经过严格的临床试验证明,输血可能产生的排斥反应不堪设想,梅溪附院也缺少完善的监护措施能够在危急时刻救他一命。

 

 

 

但蔡程昱可能等不了了。

 

龚子棋替他做了决定。

 

 

 

龚子棋亲自去血液中心看着医生们进行血清的质控检测。

半夜10点,血清输入蔡程昱血管的时刻,龚子棋背对着门,坐在地上。

 

 

 

蔡蔡,我冒险了。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我陪你一起挺过去。

 

 

 

凌晨5点,第一缕阳光探头的时候,龚子棋已经30个小时没有合眼。

 

被动免疫起效了,抗体按部就班地攻击病毒,蔡程昱的氧分压和血氧饱和度一点点爬上来,心率稳定了。

 

两天后,蔡程昱被宣布脱离危险。

 

 

 

 

 

蔡程昱出院的那天,住院楼下的通道里都是人。蔡程昱的领导、老师、病人和病友,几乎是列着队,看着蔡程昱被龚子棋推出来。

 

蔡程昱看着老主任抱着牺牲的护士长的遗像,对他摇摇头又点点头。龚子棋在后面轻轻顺顺他已经有点稀薄的头发,又拍拍他嶙峋的肩膀。

蔡程昱伸手,两只骨节分明的手交叠,然后握紧。

 

硝烟逐渐散去,旌旗重新扬起,伤痕累累的他们,哪怕一瘸一拐都要继续前行。

 

 

 

 

 

这是龚子棋和蔡程昱相识的第一百天。龚子棋还是没有正正经经地唱歌,因为回去的路上蔡程昱偎在他身边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地笑。

 

终于带他爬上江水楼小小的宿舍,给他那枚协和的校徽,亲自下厨做了饭,把302和402的钥匙串在一个钥匙圈上。

 

 

 

龚子棋把钥匙圈放在蔡程昱手心,替他握紧,一双坚毅的眼睛盯着另一双坚韧的眼睛。

 

龚子棋对蔡程昱说:“蔡蔡,跟我在一起。”

 

“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于是蔡程昱说“好”,龚子棋只能用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抹去那白皙的脸上的泪痕。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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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哇,我现在连个蛋都煎得这么丑!”蔡程昱几乎是嫌弃地看着平底锅,举着铲子又气又难过。

 

 

龚子棋站在蔡程昱身后,半揽着他的腰,右手臂贴着他的,握他的手和铲子,给锅里的荷包蛋翻了个身。

 

 

“没事儿,还不是一样吃。”龚子棋把下巴搁在蔡程昱肩膀上蹭两下,像一只大狗,半哄半骗,“外表不重要,熟度正好就行啦。”

 

 

蔡程昱扁扁嘴,端着丑丑荷包蛋,无视傻笑如狗龚子棋,负气地放在桌上。

 

 

 

 

 

几个月以来蔡程昱据理力争揭竿起义,终于说服了龚子棋,重获进入厨房的权利——然而信心满满上手、一脸郁结下台,技术退步不饶人,蔡程昱怀疑自己的开刀水平也一定跌到了负值。

 

龚子棋现在的煎蛋水平都能甩他一大截,还进厨房干啥?吃就完事儿吧。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真的好厉害。”蔡程昱用一根筷子一下一下戳着蛋黄,也不看龚子棋,自顾自地说话。

龚子棋盘着他的另一只手,他总是对肢体接触有奇怪的迷恋,捏捏这个手指,又去蹭他软软的手掌。

 

 

“我觉得你好酷。是真的酷,但你不要骄傲——我从来没见过穿机车牛仔的双学位博士。看你开会的时候演讲,明明我也只比你小一岁,你讲的好多东西我都听不懂,英语在我之上、写文章在我之上、作报告还是在我之上。我觉得你特别了不起:哪儿都比我好,我是个什么名堂也闯不出来的小医生。”

 

 

“茶歇那时候我去找你,就想,我要向你学习,我好想也像你这么厉害。”

 

 

 

 

 

“我还以为你第一眼就对我一见钟情,趁休息就要对我表白呢。”龚子棋又使坏,蔡程昱毫不留情地出拳揍他,龚子棋作势要逃,又使了个巧劲儿把人摁在自己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蔡程昱开始回忆第一次见面的往事。不过他愿意说,那么听着就好。

 

 

 

 

 

“龚子棋你挺能啊现在,”蔡程昱凶凶地睨了龚子棋一眼。

 

 

龚子棋装傻,“你那时候就很厉害了。哪个医生做胃镜能细心到这个程度——如果小蔡医生不是出于对病人的觊觎的话。”龚子棋继续讨好地露出标准柴犬笑。

 

他现在倒是笑得越来越多。

 

 但他又突然正经了起来,“哪个医生在大家都想着逃的时候还从消化硬跑到呼吸科去。哪个医生自己病着还老想着照顾别人。哪个医生命他妈都快送了还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留个写那么多话的本子给谁看去——”

 

 

 

 

 

眼看龚子棋又说得整个身体都快颤抖,蔡程昱扑到他怀里拥住他,软软的头发嵌进龚子棋肩窝,捏捏他后颈,又顺顺他的背。

 

蔡程昱曾经觉得自己爱得那么卑微。他觉得自己不够优秀,好不容易因为一拍即合和心有灵犀雀跃的时刻,却被命运塞了地狱的号码牌。

 

怎么敢奢求现在呢,蔡程昱在心里都放弃过生命了。

 

可龚子棋告诉他他值得。

 

 

“好啦好啦……不准说脏话。我还好好在这里呢,除了煎蛋丑还和以前一样帅。”

 

 

龚子棋回抱他、不说话。

 

 

 

 

 

蔡程昱知道龚子棋有多难熬。他人事不省的时候,龚子棋活得就像行尸走肉,肌肉掉了、脸色苍白,阴着脸能上阎罗王殿里做白无常。

他也知道在龚子棋的梦魇里,自己的死可能是最频繁出现的一幕——共情能力强如蔡程昱,也无法想象如果当时位置交换,他能否一边成熟冷静运作大脑、一边悲伤绝望难以自抑。

 

 

 

 

 

两个人都在拥抱里缝补彼此身上的疤痕。

 

 

 

 

 

非典的善后工作其实还有很多,国内如此猖獗的势头是因为对Koch法则的不彻底认识,基本的切断和隔离手段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人人只想着去杀掉病原,但控制传播才是烈性传染病最需要注意的一环。

 

 

龚子棋在新指南上有了姓名。多栖全能龚子棋逃掉了很多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机会,是扔下成果就跑路的一个酷人,但慕名挖墙脚的同道和辗转前来感谢的病人仍是络绎不绝。

 

 

 

 

 

“搞得跟我做了病毒特效药似的,可那玩意儿根本不存在。”龚子棋只能耸耸肩。

牛痘时代早就过去了,血清疗法不能被轻易推上神坛,事实上正是龚子棋自己把它拉下来的。临床实验过不了,再神都是废品。

 

 

 

 

 

“不过以后不会有了。以后大家的传染病科,发热门诊都会筛得很严,转诊机制做好以后,就算再来一个传染病,也绝不会出现今年的样子了。”蔡程昱想从龚子棋身上坐起来,腿上熟悉的疼痛逼得他回到上一个动作。

 

 

 

 

 

“又来了?”龚子棋揉揉蔡程昱的腿。

 

 

“没办法,用了那么多皮质激素,后遗症我也应该想到。股骨头坏死嘛,比多脏器衰竭可好多了。”

蔡程昱满不在乎的样子,“再不济就换关节,反正我赖着你。”

 

 

 

 

 

蔡程昱没怎么说过腻人的话,上一秒处变不惊的龚子棋看着他耳朵和脸都烧起来了。

 

 

龚子棋又难过又开心。难过的是蔡程昱把股骨头坏死和其他可能的后遗症说得好像一件无所谓的小事,而他经历多少个鬼门关,又确实有资格轻视它;开心的是蔡程昱终于能毫无芥蒂地依赖他,对他耍赖撒娇为所欲为,什么也不用顾忌。

他的小蔡医生终于能把分给理想、病人、家国情怀的心拢一点回来,只敞开给他,装着应有的稚气和天真。

 

 

 

 

 

蔡程昱还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知道恢复的时候我会比现在还累赘——我现在就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我随便说说的,我要赶紧重返工作岗位,尽量好得快一点,不做龚老师的拖油瓶!”

 

 

那股子新时代先锋队的劲头眼看又回来了。

 

 

 

 

龚子棋一把把他拽回座上,额头抵着的瞬间笑了场:“不要,小蔡医生返岗了也要一直做我的拖油瓶。”

 

 

 

 

 

蔡程昱鼻梁太硬挺,龚子棋还是贴近了,从他睫毛纤长颤动的眼帘一路亲下去,交换一个虔诚带笑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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