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朔X人类圈,可以看作《萤火之森》的背景,不是童话故事
1 楔子
郑迪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父母工作忙,把他从沈阳接到福州外婆家。外婆家是县城里的小山村,位置偏僻,人迹罕至。
这个神秘的南方小山村傍山而建,多年流传着神鬼轶事,村后的山林叫精灵之森,传说中住着山神和精灵。
郑迪对外婆家的印象并不好。他上一次来还是小学六年级的暑假,他迷了路,不小心闯入了森林,又从一棵老楸树上摔了下来,足足躺了三天才清醒过来,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更气愤的是,本应属于篮球和冰棍的放肆夏天,却被鸟鸣和树林占据,实在有些扫兴。
18岁的郑迪站在外婆的屋外眺望,除了精灵之森似乎也无处可去。
他踢了一脚石子,沿着村后的石路向森林走去。
林间小径的深处隐隐传来吹奏的乐声,像是口哨,又比口哨更加婉转,四个单音重复便算是曲调,在偌大的树林里自由穿梭成一只飞鸟。
郑迪学了几年的音乐,却完全听不出这是哪一种乐器,只能跟随着那只飞鸟,向森林的更深处去。树叶间太阳的丁达尔效应投射一地六边形光影,如同破碎的星星。
*
树叶吹响,召唤山神,这是每年夏天的一期一会。
头发花白的山神婆婆飘然降落在楸树冠上。她是掌管的山林的神灵,手握山契镇守一方。
召唤她的少年戴着熊猫脸的面具,好整以暇地窝在树杈上,圆圆的棕色脑袋像一枚毛茸茸的板栗。
“奶奶,今年的宁也和去年一样年轻呢。”徐均朔把手里的楸树叶卷起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山神婆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臭小子,你倒比去年贫了不少。当年哭着鼻子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幅嘴脸。”
“讲道理,一码归一码好吧——我都跟您签了卖身契了……”徐均朔撒娇的本领还是一顶一的,和几年前比有增无减,山神婆婆在心里啐他一口,日子果真是不会在这小子身上留痕了。
“我老婆子没记错的话,今年你做这守山精灵已经有六年了吧?”
“没有一点后悔吗?”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慢悠悠地举起手掌,挡住射到脸上的太阳。
光束裹挟着空气中的微尘,不讲道理地从指缝里漏下,在浅棕色的虹膜淌满,化开在他漂亮的长眼里。
楸树叶又从手里回到唇间,年轻的精灵闭上眼笑了:“不后悔。”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2 精灵
郑迪光顾着听吹奏声,完全忘了看脚下的路,被树根暗算撞上了树干,似乎脑浆也发出“哗啦”一声震荡,整个人栽进半厚不薄的草甸。
树顶上吹奏的乐声戛然而止。
“靠,谁呀??”
徐均朔从树上跳下来,山风灌进他瘦削身板上的白t,呼啦呼啦招展成一面旗帜。小白旗四面张望,搜寻扰人清梦的闯入者。
郑迪摔得浑身发痛,抬眼看到的不是小白旗,而是一个大型熊猫头。活的、能动、还会说话,就是少了点儿肉,顿时痛也顾不上了,“哈哈哈哈”大笑出声。
徐均朔被脚边放肆的笑声吓得后退半步,这才发现树下躺着个人。他小心翼翼蹲下身,没有半点伸手的意思,语气却温柔又关切:“嘿,摔着了吗?”
当然摔了,明知故问!郑迪捂着自己的尾椎想,拉我一把有那么难吗?
他气得翻了个身,只留给对方一个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揪树皮。
郑迪对声音好听的人一向抱有无端的好感,而熊猫头男孩恰好如此。他的声音没法用一个确切的词来形容,滑过耳边的时候,让人想起清泠的溪水。
于是好感和气愤在脑子里打起架来,生成一行大碴子味儿的粗体弹幕:什么人儿啊!
徐均朔大概是接收到了飞来的弹幕,有点抱歉地解释:“哎,我不是人类。我是森林里的守山精灵,不能碰到人……否则的话,我会消失的。”
郑迪觉得自己是脑袋撞傻了才会真的搭他的腔。
“……原来‘精灵之森’是真的有精灵啊?”
“当然啦——村里的人没跟你讲过吗?”徐均朔似乎对郑迪语气里的怀疑十分不满,摘下熊猫头面具正色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要再看啦!”他突然局促地别过头。
郑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人的时间有点久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连比带划地打圆场。
“你长得有点像我高中班里的英语老师!说话也像,特别特别……学术。”
“还有,你的黑眼圈怎么这么重呀?”
“讲道理!”徐均朔被戳到痛点,防备地往后缩了半米,“精灵是守林公务员,很辛苦的好吧,小孩子是不会懂的!”
“我马上就上大学了!不是小孩!”
哦……原来要上大学了。
黑眼圈的精灵喃喃地重复一遍,语气突然柔软起来。
那,想学什么呀?
郑迪老实答道,音乐。
徐均朔的眼睛突然亮了,恨不能同他击掌——好巧好巧!我以前也是学音乐的!
“以前?”郑迪疑惑,“那现在呢?”
徐均朔愣了愣神,没有立刻回答。
“就,现在已经不学了嘛……”
“精灵有精灵的本职工作。”
年轻的精灵刚刚被“音乐”二字所燃起的周身火光,又渐渐弱了下去,只剩寒凉的余烬。
“哎,不说了,给我讲讲你的事吧。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徐均朔一屁股坐进旁边的叶堆里,伸了个松泛的懒腰。
“……我家在东北,来外婆家过暑假的。”郑迪有点无措地搓搓手,试探性地看看徐均朔,对方恰到好处地接住他的眼神,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很少有人愿意这样耐心地听一个18岁的男孩念叨,可面前的精灵大概和一般人不一样。
郑迪于是继续下去,“我爸妈要工作,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我刚刚高中毕业,报了几所音乐学院……不知道哪一所会收我。”
“尽力就好啦,结果就交给命运吧。”
”我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学音乐……很烧钱,也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
“适不适合不重要,喜不喜欢比较重要。”徐均朔转头问他,“你喜欢吗?”
郑迪思考了一会,重重点点头。
“……虽然我觉得好难。”
“喜欢就足够了,”徐均朔笑了,“至于难不难……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没有逆境的人生可太无趣了。*”
他们坐在草甸上,簌簌山风裹挟他话语里锋利的锐气穿林而过,徐均朔望着远处,松弛地弯着背,眼睛是亮的。湿漉漉的水气透过叶堆,在半空中凝成薄雾,掩饰着逐渐变暗的天色。
“不早了,快回去吧。我送你出去。”
他站了起来,郑迪坐在地上没动。“我还没讲完呢。”
“……聚散终有时嘛。”
声音变成气体,被树叶的暗反应不动声色地吸收。徐均朔背对楸树向外走去,步子慢慢的,是在等他。郑迪掸了掸屁股上的草追上去,和前面的人保持着安全距离。每走一步,身后的树林就更暗一分。
“去吧,注意安全。”
到山口的时候,徐均朔挥手同他告别。郑迪沿着一级一级的石阶走,如同踩着夕阳一寸一寸下沉。
他突然转过身,精灵果然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他。
他大声喊道:“我叫郑迪,你叫什么名字呀?”
黄昏下,他看见年轻的精灵咧出了一排小白牙。
“我叫……徐均朔。”
3 约定
第二天,几经辗转的录取通知书刚好转寄到了村里,郑迪又有了去精灵之森的理由。
他揣着那个没有拆的信封,远远地就看见戴面具的少年坐在石阶最顶上一级,本子放在膝盖上写写画画。
他在等我吗?郑棋元想,加速向前奔跑。
“徐均朔!”
被喊到名字的人抬起头,本能地跳了起来。
“你别冲得那么快!我很怕的好吧!”
郑迪真的老老实实放慢了脚步,站在3米开外的地方把手里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冲他扬了扬。
“倒也不必站那么远啦。”徐均朔笑,“什么好东西?”
“我的录取通知到了!想和你一起看!”
拆通知书好像拆套娃,牛皮纸信封里套着卡纸信封,卡纸信封里才是塑封的纸板,黑字红戳,印着院校专业。
郑迪抿着嘴,捏着硬纸板正正反反怎么也看不明白。
徐均朔却比他还激动,把信封卷成个桶敲他的头,比了幼稚的大拇指举到脸边。可以呀郑迪!!沈阳音乐学院,东北头牌,宁就是未来的美声王子!
“什么专业呀?”
“声乐系。”
“那是纯——唱歌吗?”
“诶,有同学跟你考到一起吗?”
“什么时候报到呀?”
机关枪叭叭叭开个没停,郑迪把他手里的通知书抽了回来,“你们精灵都这么多问题吗?我都说了那么多了,该我问你啦。”
他坐了下来,拍了拍身侧的台阶,难得笑得有点贼。
徐均朔一咯噔:这是要审我呢。
“第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22。叫朔哥!”
郑迪翻了个白眼,自动忽略继续提问。
“精灵……平时都干点什么?”
“守林嘛,隔三差五巡逻一圈,看看有没有树妖惹事。不过有些妖精嘛,专挑半夜搞事情,”徐均朔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耸了耸肩,“我就只能‘舍命陪君子’咯。”
“别的呢?业余爱好之类的……”
“看看书,写写歌,做点译配的活。”
似乎感受到了郑迪的惊讶,徐均朔继续解释,“你昨天撞上的那棵楸树,树干里其实都是书。”
他把手上的本子摊开,里面夹着打印的剧本,纸页上写满凌乱的和弦和中英交错的歌词,不同颜色的修改痕迹叠了几层。“只是草稿啦,嘿嘿。”
“什么叫译配呀?”
“简单来说,就是把外国的歌变成中文。但其实不是翻译这么简单啦,要用另一种语言保留原本的含义……还挺难的。但是如果,能让更多人看到听到,就真的很开心。”
“我只有晚上可以溜出森林,就到村尾寄个挂号信,那边的大爷白天会帮我把匿名的稿子寄出去。其实也只是撞运气啦,不知道能不能被看到。”
“好啦,还有什么问题吗?”徐均朔咧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假笑,但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郑迪犹豫了一下。
“你能,唱首歌给我听吗?”
徐均朔没有料到郑迪提出这样一个要求。面前的男孩只有18岁,长着一双天赋异禀的半月形眼睛,明明不在笑看起来也像在微笑。这双笑眼持久而期待地望着他、等着他,他没法说不。
那就唱吧,唱给这个男孩听。徐均朔已经很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唱过歌了。
“那……唱首你没听过的,就这里的吧,”徐均朔打开了手上的草稿本,“这是还没有排的音乐剧,我正好试试词。”
徐均朔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的时候,脸上空白一片,什么情绪也没有。
从徐均朔开口的那一刻起,郑迪就明白他并不是在唱歌。
这不是在“唱歌”。唱歌不需要把自己从皮囊里抽离出来,再活成纸页词句里的另一个人。在声乐课上,老师总是教他唱歌时“选一个点”盯着,有了视线内的定点作依托,抒情就有了抓手。郑迪从初中到高中都是这样唱歌的——但徐均朔不是。如果他也选了这么一个点,那么放射的广度绝不仅仅波及郑迪,也不仅仅是台阶下不存在的观众。
方圆十里的树木都会因之共情。
一曲终了。
徐均朔终于回魂,长出一口气,转头看看郑迪,却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你怎么哭了呀,我又没法给你擦眼泪,出大问题了呀……”
郑迪这才感受到了脸上的泪水。他是敏感的男孩,不知哪个瞬间他从徐均朔眼里捕捉到了点点火星,在这首歌里燎成一片火原。
徐均朔是热爱舞台的吧。
不,他一定曾经属于舞台吧。
可他竟然不能登上舞台。他是守山的精灵,脆弱到触碰人类就会破碎。
“为什么?“郑迪用手背揩去眼泪,敲了敲徐均朔手里的草稿本,语无伦次起来,“这里……才是你属于的地方。”
“你肯定不是生来就要守着这里的……你为什么要变成精灵?“
徐均朔没有正面回答他。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走吧,我送你回家。”
*
夏天还没有过去,大学报道的日子却日益临近。
在精灵之森的最后一个下午,郑迪终于得到了曾经绊倒过他的老楸树精的首肯,爬上了徐均朔藏书和睡觉的地方。
“这次,真的变成大学生啦,”徐均朔作了个碰杯的手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郑迪全身心沉浸在摇摇欲坠的恐慌感里,无暇同他碰这个不存在的杯,徐均朔摇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
“大学生活真的很有趣啦,能学到很多专业知识,认识很多新朋友……”他又摆了摆手,“哎,我不教你啦,自己感受吧少年!”
郑迪敷衍地点点头,没说话,不知道是因为恐高还是别的什么。
楸叶随风而动。
“……说好了,我给你寄挂号信,记得常去村后看看。”郑迪在树叶哗啦啦的声响里开口。
徐均朔就笑,知道了,你都说过几回了!怎么整得跟地下交易似的。
郑迪也笑,在楸树杈上相对着笑得停不住,谁也不担心会不会掉下去。
“其实我本来,一点都不想来福建的,还为了这个和我爸妈吵了一架。”
“现在觉得……来到这里真是一种幸运。”
郑迪说,把自己的骨节摁得咔啦咔啦响。他看向徐均朔,对方却没有像从前一样稳稳接住他的目光。他顺着他的视线,夕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云层吞噬,义无反顾选择下沉。
他听见徐均朔猛然的吸气声,又缓缓地把气吐得干干净净。
他第一次窥见徐均朔的孤独,残忍地,摊开在已经转凉的夏日黄昏里。
“……你,以后还会来吗?”徐均朔迟疑了好久说,又马上自嘲似的甩了甩手,“不太可能啦,沈阳和这里真的离得有点远……”
“我会来的!”郑迪有点粗暴地打断他,面前的精灵眼神有点飘忽。
很少有人会把18岁男生的承诺当真的。他们是莽撞的同义词,热血上头的任一瞬间都有可能作出一个保证,廉价得不如路边的花草。如果能抓着他的手保证,承诺的力道说不定会更强一点——然而这也不可能实现,徐均朔甚至都不能触碰。
郑迪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徐均朔证明,即便夏天的叶子会飘零,留下的枝条也并没有那么脆弱。
“以后每年的夏天,我都会来的。”他咬着牙说,几乎快要哽咽。
4 挂号信
郑迪没有食言。
和父母提起的时候,夫妻俩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喜欢蜗居的儿子突然爱上了南方,甚至愿意年年去福州过暑假。不过他们并不反对——工作原因,夫妻俩得常常夏天出差,让郑迪待在南方度假能大大省掉麻烦。
在给徐均朔的第一封挂号信里,郑迪兴高采烈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当然不可能只写这一件事,军训的教官是地中海、半夜床下有老鼠叫、食堂二楼的炒面很好吃,鸡毛蒜皮的琐事堆起来,竟然写了洋洋洒洒三页纸。
最后一行也不能空着,他写道:“我是不是很话痨……”
又突然觉得挺傻的,用横线把这句话杠掉。
收发室离宿舍距离很长,郑迪却很快和值班大爷混了个脸熟。
“信没来呢,小伙子。”大爷总是这么说,“跑这么勤,也不嫌远。”
不嫌远,郑迪笑。再远也比不上福州到沈阳的距离呀。
徐均朔的信纸是从草稿本上撕下来的,边角上写着Em和C之类的字母和凌乱的数字,不知道的可能会把写信者当成一个狂放不羁的科学家。中间的小块面积才匀给正文,第一句是“你真的很话痨!”但又耐心回复郑迪提到的所有生活零碎和专业问题。
而背面的内容又大不相同,像诗,又像歌词。他总要读很多遍,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完全读懂了徐均朔的意思,只觉得他写得真美。
页脚处是祝语,好好学习、好好睡觉,画上一个熊猫头,权当作签名。
徐均朔很少写精灵之森里的日子,只在信封里附上树叶,这是精灵之森的特产。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子从绿色变作红色黄色,逐渐皱缩枯萎,再重回嫩黄新绿,为郑迪补全出精灵之森的四季。
同学有时会好奇地问,他那么频繁地跑收发室是收谁的信。
郑迪答,朋友。
……最好的朋友。他加上一个定语。从前的确没有一个能让他加上这个定语的人,他觉得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他是南方森林里的精灵,货真价实的那种;他不能触碰到人类,否则就会变成碎片,所以我一直挺小心的,不过习惯了就好;他唱歌很好听,还会译配,人也很有趣。总之他对我很特殊——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属于一个特殊的种族……
于是同学便戏谑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一笑而过。
郑迪的声音小了。只是因为他是徐均朔而已。
*
树叶、信封和信纸都被整齐地存放好,像一座秘密基地。
斟酌提笔,封装寄送,舟车劳顿,南北往来,一周一封已经是最快的速度。幸好一年也不过52周,信件是原始人的记事结,这跟绳索他们各执一端,再向中间打结,绳结交汇的时候就是下一个夏天。
那是挂号信终于可以缺席的季节。
每年,郑迪回到精灵之森的时候,都猫着腰跑去老楸树下,大叫一声“徐均朔!”
徐均朔从树上吓跌下来,卧槽,你不要搞我!真滴很吓人,贼吓人好吧!
郑迪说,嘿嘿,下次还敢。
他们用一个月的时间庆祝重逢,再用一个月的时间遗憾分别。或者不厌其烦地重复信纸上已经说过一遍的话,或者什么也不说,一起躺在老楸树的树冠上。
然后夏天疾驰而过,绳索再次拉长两地,开始新一轮的结绳记事。
到了郑迪在沈音的第四个冬天,毕业季临近了。
找工作没个苗头,大家都忙着毕论和毕业表演,声乐系的课程居然还留了一门形体,实在不人道。
练功房暖气烧得不好。压胯的时候,学生们穿着单衣趴在地板上,寒气从地底下长出手脚,从身体和地面相贴的每一个平方厘米伸进皮肤和骨骼,透心凉。
老师被叫出去说话了,一屋子的学生趴成青蛙,贴在冰面上冻得瑟瑟发抖。
郑迪趴在第二排,正后方的王利和周磊趁着老师不在,阴阳怪气地捏着嗓聊天。
王利:“郑迪~~下课一起去吃饭吗?”
周磊:“诶呀,人家哪里有空和你吃饭,人家要去拿小情人的信呢!”
两侧的同学低声笑了起来,郑迪趴在原地没有说话。
王利:“哪里是小情人,人家郑迪说的可是小精灵!”
周磊:“那可了不得,还不是人类呢!”
王利:“这精灵呀,可娇弱,人类不能碰,碰了的话,‘嘭——’,
就全碎了呀!”
更大范围的哄笑声爆发出来,郑迪咬着牙,试图把注意力放在冰冷的地板上。然而闹剧并不会因此放过他,后面的人见他没有反应,于是更加放肆。
王利:“那有什么关系!人郑迪思想先进着呢,懂不懂什么叫‘柏拉图’呀!”
周磊:“嘿,我还听说那小精灵是男的呢……”
王利:“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左不过是个怪物,‘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呢!”
这下整个练功房都爆笑起来,空气被搅动得活泛,连地板也没有那么冰了。
郑迪却转身刷得一下揪住王利的领子把他拎起来,将远比他壮实的人恶狠狠地摁到墙上,胖大的肉体碰撞混凝土,发出一声闷响。
“你他妈,说、谁、怪、物?”
平日随和善良的郑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血红着眼的一个,怒火烧穿地面,趴着的人都不由得退缩到教室两侧。
“郑迪!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老师回了练功房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赶紧把抖成一个筛子的王利解救出来,而死不道歉的郑迪被斥到墙边拉筋反省。
王利的阴阳怪气早就蓄意已久,起因不过是王利向喜欢的女孩当众表白时,却得来了女孩的婉拒,称自己所喜欢的另有他人。王利起初也只当是女孩婉拒的借口,直到郑迪收到了女孩递来的情书。郑迪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已经被王利当成了眼中钉。而王利的嫉恨酿成了极其刁钻又恶毒的报复——郑迪不经意间与人分享的关于徐均朔的珍贵回忆,全部被邪火铸成刺痛他的锐器。
他一个人趴着,细瘦的双腿被掰成夸张的角度紧贴在墙根,并不觉得有多痛。
老师的叹气犹在耳畔。郑迪,老师知道是王利先挑的事。不过你也应该注意言行,拎拎清楚,什么是幻想,什么是现实。反省一下你错在哪儿。
为什么让他反省?明明口出恶言的人是他们。
真诚是错,分享是错,还有呢,还有什么是错?
他忍着痛把他们诋毁里的轻贱低俗的刺一根根拔除。剩下的东西概括起来,好像也就是这么一个词。喜欢。
喜欢是错吗?
不是。郑迪明明记得系里的第一对情侣是怎样被祝福的。男生抱着玫瑰在女生宿舍楼下摆了一圈蜡烛,女生捂着嘴流泪,然后他们拥抱亲吻,隔了两栋楼的人都在为他们鼓掌起哄。
如果喜欢不是错,那么他们凭什么能阴阳怪气地讽刺他?
心里一颤。他明白了,原来喜欢和喜欢是不同的,是分高低贵贱的。肉体的撕裂感把他钉死在冰冷的练功房墙角,再沿着双腿爬上来,他却不能动弹,无能为力。
喜欢没有错。错的是喜欢一个同性,一个异种,一个不被普世承认的幻觉。
错的是他。
可是,他真的“喜欢”徐均朔吗?
郑迪突然又什么都不明白了。可是除了徐均朔,他也不知道应该问谁。
想了又想,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提笔试探:
“均朔,有个女孩喜欢我。”
5 皱票根
徐均朔取到挂号信,从村尾跑回森林。路上不能拆封,怕信纸掉在树丛里。
要看清字迹,月亮的光并不够用,可是徐均朔每一次都等不到天明。
读剧本的习惯让他喜欢把信念出来——反正除了不说话的老楸树精,并没有人听见他讲话。
他爬到楸树最高的树杈上,一字一句地读出第一个句子。
“均朔,有个女孩喜欢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深夜的精灵之森静悄悄的,树精听到徐均朔放肆的的笑声,无奈地抖了抖树杈。
“卧槽,郑迪呀郑迪,你也有今天!”徐均朔幸灾乐祸地拍着树杈,假如这颗树生在沈阳,那么这个动作应当可以震下厚厚一层雪。
“养了四年的白菜,终于要被拱了,”出声的同时徐均朔就意识到这个比喻有点奇怪,他撇撇嘴装作无事发生,再次清了清嗓子,“感情问题,虽迟但到嘛。”
“说起来,郑迪确实还没有谈过女朋友。”
“讲道理,他长得真挺好看的。”他客观点评,“平时专业上很努力,又完美主义……虽然龟毛了一点,但是,有女孩子喜欢很正常啦。”
“好像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大学同学诶……哎,我也不是没跟他说过,要多认识一点新朋友…”
“他本来应该有很多朋友的。”
“嗨呀,你看看!他在纠结什么啦!”
徐均朔夸张地抖了抖信纸,“还‘我觉得我不喜欢她’,喜欢又不是一件坏事……”徐均朔看着月亮。
“是……很浪漫的事。”
“起码接触了解一下人家嘛……关键是性格要互补,你有的她可以没有,你没有的她要有!”
这个说法又有一点歧义,徐均朔再次尴尬地甩了甩头。
“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嘛,就这个意思,应该尝试一下,没有恋爱的大学生活不完整。”
“他还问我‘喜欢有没有错’,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郑迪……喜欢是好事,怎么会有错。”
“……喜欢要勇敢一点。”
徐均朔又绕回去重复了一遍,“他应该去谈一场恋爱。”
“哎,也不是,他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过……”
“他开心就好啦。”
徐均朔没有意识到自己轻轻叹了口气,泛着股酸。
小精灵的心思何尝不敏感,怎么会读不出字里行间对他的试探?
可是在信里,他只能写些勇敢追爱的屁话,摆出过来人的姿态指点江山,尽职尽责地扮演情感咨询师的角色,将自己和郑迪迟来的青春疼痛撇清。
他似乎从来没有仔细掂量过对郑迪的感情。“朋友”、“弟弟”和“知己”都不准确,可是更深情更厚重的词呢,他敢用吗?
徐均朔想,我是……精灵。
精灵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爱人。
不能爱人。
*
郑迪的下一封回信来得很慢。三页纸缩短成一页,概括起来也就是一句话:快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暑假不能来了。
徐均朔看出了郑迪话里的情绪,回信格外长,让郑迪过好大学最后的时光,毕业快乐,安心面试,不必花时间写信过来。一时有困难也没关系,经历都是宝藏,以后都会好的——要相信精灵说的话。
于是郑迪真的没有写信过来。
只有楸树肚子里躲着满满的信封,沈音的稿纸上写着青涩的北方男孩的名字。徐均朔一封一封重温,直到落在眼皮上的阳光一天比一天更烫,徐均朔才恍然发现,这是郑迪失约的第一个夏天。
又到了和山神会面的时候,楸树叶被再次吹响。
山神婆婆脸上的皱纹没有更多一根,徐均朔自己的刘海也没有长长一寸。
她检查完工作,不轻不重地丢下一个问句:“均朔,你……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徐均朔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山神婆婆戳着她的长指甲,把自己装成一个恶毒的巫婆。
“那个叫郑迪的人类小孩,好久没有写信了吧?”
“你天天半夜溜去村后,可都是空着手回来的,是吧?”
徐均朔一怔。他不知道山神婆婆到底知道多少,只能嬉皮笑脸,“瞒不过奶奶呀~~”
山神婆婆睨他一眼,“人家不来,你倒在这儿望眼欲穿,去照照你那黑眼圈。”
“奶奶,话不能这么说,这可是天生的……”
“别给我贫!”山神婆婆直接弹了他个爆栗,“瞧瞧你这副丢了魂的样子,不是陷进去了是什么?”
“你把那小孩当成什么了?多大的人了,长点心吧!”
“……嗨呀,也就22嘛。”徐均朔嘴硬。
“别人不懂,我还不懂吗?徐均朔,你已经不是人类了!人一碰你,你可就灰飞烟灭了!”
“什么心能动、什么心不能动,你应该清楚,否则伤的是谁也不用我这老婆子说!”
“……好好想想你是谁,那个孩子又是谁。”
徐均朔浑不在意似的躺倒在树杈上,得了奶奶,我早看出来了,心里有数。
山神婆婆不愿再费口舌,拂袖而去。
徐均朔终于扯出一个苦笑。原来失魂落魄是真的能写在脸上的,这大概比他曾经在舞台上表演出的情状更逼真。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精灵吧,他想。拨开那些搪塞山神的话,他望见自己的难过像海水一样蔓延。他好像真的和郑棋元断了联系,正如四年前徐均朔曾经预计的那样,沈阳离精灵之森,实在太远了。可四年前的徐均朔哪里会知道,郑棋元这个闯进他平铺直叙生活里的意外,会使得守山精灵原本平静的生活日益脱轨,不能阻挡,不可抵抗。
原来山神说得没错,他真的陷进去了。
在郑迪失约的夏天,他终于承认,精灵是会想念人的。
*
冬天又来了。
精灵是不怕冷的,徐均朔仍然穿着白t,抱着草稿本坐在树上。手指微屈在膝盖上虚虚比出钢琴键,他试了一下,想涂掉写好的和弦,本子却一个打滑掉了下去,噗一声掉进树丛里。徐均朔叹了口气,懒得下去捡。
“东西掉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树下响起,声线好像低沉了些。用旧的本子被举到半空中,正好挡住那人的脸,只露出一截红围巾。
这次郑迪没有吓他,而徐均朔嘴角上扬的直觉比应声更快。
“你回来了?”
他从树上跳下来,险些一个踉跄。他站起来端详郑迪,仿佛已经一个世纪没有见到他了。眼窝好热,徐均朔胡乱地摘下面具,可视线并没有更加清明,只能粗粗描摹对方的轮廓。
面前的郑迪高了一点,也更瘦了,线条变得锐利,但依旧没有攻击性。
“我回来了。”郑迪规矩地点头,又皱眉,“不冷吗?”
徐均朔机械地摇摇头。
“……你瘦了。”这是个陈述句,郑迪的嘴角向下挂了一点,是担心了。
没等徐均朔回答,他又说,对不起。
徐均朔赶紧摆摆手,道歉干嘛呀,没事没事。声音却不自然地变了调。
郑迪说,“我总想做出点什么再来找你。”
“你之前那封信,真的很气人,我都气哭了,太丢人了。”
“我没你会表达,我说得那么直接,你还一副和你没关系的样子,还叫我去找女朋友。”
“后来剧团要了我,我也只能当后排和声,站不到台前。”
“我就想,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和别的人也一样。反正你是精灵,我不够了解你,我不重要,你也不需要我。”
徐均朔拼命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就,又觉得自己幼稚,又不懂怎么跟你直说。我就是……拧巴。特别特别拧巴。”
“结果我面试上了剧团的音乐剧。”郑迪抬头看了眼徐均朔,“就是缘分吧,你第一次给我唱歌的样子我还一直记得。”
“所以我给你带了这个。”郑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公分见方的纸条,郑重地递到徐均朔的面前。
那是一张票根,纸条皱出沟壑,折痕的地方已经开裂发白。
“这部剧很成功……音乐剧舞台好像真的蛮适合我的。我觉得自己没那么没用了,就像冥冥之中你给我引了路一样。”
“我真的很喜欢音乐剧。”郑迪抬头看着他,语气却像是表白。
“这是我末场演出的票根。”郑迪指了指印刷的演员表,“我改了名字,叫‘郑棋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把这个带给你。”
“我总觉得你也肯定在舞台上发过光的……虽然我肯定不如你,但也算完成了我想完成的东西吧。”
“啊我在说什么啦……”郑迪见徐均朔低头没反应,“哎,你不要也没关系啦……”
徐均朔一把抓过票根,险些擦到郑迪的指节。郑迪触电般地松手,票根几乎立刻被洇湿,眼泪砸成绽放的绣球花。
“我要,”徐均朔抽泣着说,“我当然要。”
“这是我收到过,最好最好的礼物了。谢谢你尝试了音乐剧,你一定、一定能成为优秀的音乐剧演员的。”他手足无措地擦了擦脸,比划着。
“本来该是我给你送毕业礼物的,可我怕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徐均朔说。“每年你走的时候我都好想哭。精灵不该这样的。”
“啊,我怎么又在这么说了,但我不该给自己画这么一个圈的,‘精灵该怎样不该怎样’,就算是山神也不能给我画圈。”
“我都已经永远停在这个年纪了,没什么好躲的。”
他抬起头,明明眼睛湿透了,嘴角还要执拗地扯开,想用笑容把眼泪憋回去,却并不成功,脸皱得更厉害了,实在不怎么好看。
已经22岁的郑迪——郑棋元也对他笑了。一个热忱的,勇敢的,无比温柔的笑容。
徐均朔晃了神,郑棋元的眼角居然冒出一根笑纹。长大了呀,他想。
郑棋元背着手不动,轻声说。
“均朔,我为什么,这么想拉你的手啊。”
*
那个冬日的夜晚,徐均朔为了遮掩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用自己的熊猫面具匆忙地盖住了郑棋元的脸。
然后,隔着面具吻了上去。
嘴唇软,塑料硬,泪水隔层滚烫腥咸,却在接触的瞬间开始导电。
郑棋元僵住了,只能努力地挺直背脊,忍住拥抱的冲动,在面具下任同样温度的泪水润湿自己的面庞。
于是曾经信纸上的伪命题得到了一个答案。
喜欢是没有错的——无论何时何地,人和人之间的互相喜欢,都是好事。浪漫的事。
6 断山契
郑棋元,音乐剧演员,10年间参与主创20部国产音乐剧。第20部剧巡演结束的时候,郑棋元宣布退隐。
最后一部音乐剧同以往风格大相径庭,是小众的引进剧,一出小剧场的独角戏,并不卖座,郑棋元却坚持着做了下来。
巡演的最后一站,郑棋元在发布会上接受了媒体采访。
被问及退隐原因时,三十多岁的音乐剧演员对着镜头温柔而俏皮地一笑。
“我爱上一个精灵。”
记者们只当作是艺术工作者的奇妙浪漫,郑老师这是有了心上人,要快快乐乐地过金屋藏娇的日子去了。
*
但郑棋元知道,他藏在森林里的小精灵并不快乐。
而且越来越不快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不知道。
可能是从徐均朔窥见他的第一根白发开始。精灵一直都是22岁的样子,沉默的时间却越来越长,长久地看着天色发呆,陷入自己的世界,叫几声都不应。
吵得最凶的一次是个雨天。
郑棋元说,他想搬到福州,到村里的小学做个音乐老师,也离精灵之森近一些。
“不要。”徐均朔硬邦邦地打断。
“均朔,我已经决定了……”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会退隐吗?”
“不是……”
“我不要你搬过来。”
“均朔,我是会越来越老的……我已经演够了,我想陪着你。”
“我不要你变老。我不想让你的人生捆绑在我身上,把你的妥协说得轻描淡写。”
“你明明还可以实现更多想做的事的……”
“我不想占有你。我不想这样。”
徐均朔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地从手掌处往下砸。郑棋元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边,感受到漫天铺地的无力感,比大学时更甚。
“喜欢”是可以问徐均朔的;但他不会告诉他,他为什么不开心。
谁会告诉他呢?
郑棋元略一思忖,爬上了楸树,趁徐均朔不在的时候吹响了树叶。
*
山神婆婆一眼就认出了郑棋元,他还是二十多岁时的那张脸。
郑棋元看起来镇定自若,于是山神也好整以暇地靠在树冠上,就像他们早已是旧相识。
“你是为了均朔的事吧。”
郑棋元点点头。“您是山神奶奶吗?”
不等回答,他直白地问她:“均朔为什么不开心?”
年迈的山神觉得这个人类实在难以理解。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郑棋元皱了皱眉,换了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变成了精灵?”
“我知道他一定不是生来就是精灵的。他学过音乐的,他是属于舞台的人——怎么会变成精灵呢?”
山神婆婆叹了口气。“……小伙子,你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想到问呢?”
“这不是你第一次来精灵之森吧。你记不记得,12岁的时候,你也被父母送到了这里。”
郑迪点点头,“我好像在森林摔了一跤,在外婆家躺了几天……后来就好了。”
“你是从那棵楸树上摔下来的。不是轻伤,你的脊柱全断了,很快就会死。徐均朔就是那时候发现了你。”
“他没有父母,是我捡到的人类孩子,一直管我叫奶奶,虽然我并没有照顾他什么。他知道我是山神,哭着求我救你。”
“可是山神不是万能的。你知道,死生有命,要救命必需有相应的筹码……只能靠‘山契’。”
“你听过村子里的传说吧?精灵之森是靠这个契镇住的。
“这个救命的契,简单来说,就是用他最珍贵的东西,来换你的命。”
“你知道,他为了救你和我交换了什么吗?”
“他那时候还在上音读书,音乐剧专业,是他们专业第一。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他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山神转了个身,“对,‘活很多次’。”
“这是他一辈子最珍贵的愿望。”
“为了救你的命,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机会……于是他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守山精灵。”
“不能碰到别人,更不可能重新登上舞台,被封在森林里永生不死……永远接触不到别人的人生,也永远过不成他想过的人生。”
“这孩子,开始还没有当回事,觉得守山也不是件坏事……”
“后来,你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你站上舞台是一件好事,但是你让他产生了更多不该有的希望……你自己也本该清楚,时光终有一日会把你们分开,你们不可能永远都过着夏天。”
“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快乐了吗?”
郑棋元喘不上气,像被掐住了脖子,快把山神的背影盯穿。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那我该怎么办?”
“你什么也做不了。契约既定,期限便是永久。”
*
郑棋元的封笔之作复排的消息传来,各路媒体瞬间炸开了锅。
由于只在福州加演一场,想在舞台上重新看到郑棋元的观众却遍及全国,一贯受人冷落的小众引进剧顿时出现一票难求的盛况。在这个暴雨之夜有幸进入剧院的人都偷偷带着相机,想留存郑老师在舞台上的珍贵瞬间。
这一出单男主独角戏非常耗心力,郑棋元在台上挥洒自如,160分钟分饰8角,台词演技通通再现,角色切换自如,更难得的是,作为译制剧唱词极为动人,丝毫没有违和感,可以说是本剧的点睛之笔。
返场的时候,郑棋元的广播音提示,这是末场的彩蛋,他邀请到了一位特别嘉宾,将重现本剧的高潮段落。
幕布重新开启,台上的特别嘉宾竟然出奇的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男孩有点紧张地鞠了个躬,真正开口的时候却让整个剧场震撼,清亮深情的少年音色驾驭自如,唱跳俱佳、演技出色,甚至和郑老师展现出不同的风格。
幕落,郑棋元走上台前,和徐均朔一同谢幕。
“这是……徐均朔,是本剧的译配。”
台下开始惊叹,这个年轻的演员原来文采也这般出众。
郑棋元看向那个少年,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是他带我走上音乐剧的道路……在我最迷茫、最艰难,一事无成的时候,他是一直鼓励我和陪伴我的人。”
台上的少年好像愣住了,而台下的欢呼声更响了。
“我很感谢他。”
“他是我的小精灵。是我的爱人。”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郑棋元并不顾忌台下的惊呼,而台上的少年捂住了嘴。他的眼窝很浅,佝着背,哭到肩膀颤抖。
郑棋元鞠完躬,在幕布渐渐落下的时候一步步地走向他,台下掀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幕布完全落下的瞬间,郑棋元突然冲上去,把徐均朔拥在了怀里。
徐均朔有点发怔,似乎觉得这个场景很不真实,直到看见自己的手指慢慢变得透明,他年长的爱人把头埋进他的肩窝,压抑地抽泣着。于是徐均朔抬起他已经脱力的手臂,轻轻环住爱人的腰线。
“均朔……你后悔吗?
“你会怪我吗?”
郑棋元眼角的皱纹就像一个捺画,在眼角处顿一下,又拉长划开,泪水顺着笔画奔向他的太阳穴。他紧紧紧紧地抱着他,但其实抱住的是一个虚软的人形,稍稍一使劲就会崩解成满怀碎片。
蓄积的泪水浸透他单薄的白色短袖,砸碎在他难以直立的身体,随着他轻如鸿毛的骨血引燃成绚烂的祭日花火。
郑棋元给他最后的话竟然是两个问句。
徐均朔在肉体分崩离析的痛苦里无奈地扯出一个笑,怎么这样,郑迪你出大问题。
他不怪他,也绝不后悔。
郑棋元是先伸出手的人。他用18岁以来的全部勇气来找到他、贴近他、爱上他、完成他们共同热爱的事业,再陪他走向这一场命中注定的消亡。
只有在他们即将分离的此时此刻,他才敢这样悲伤地问他,这样爱他、摧毁他,用这种方式把他从禁锢的肉体里解脱出来,是否是一件错事。
徐均朔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流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他的爱人。
郑迪,郑棋元,你知道的呀,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爱从来没有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最后一个夏天,我终于能触碰你了。
他用自己的梦想换了12岁少年的命,现在他终于能在同一个人的怀里离断契约的束缚,就像一场轮回。
幕布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响。留下的观众突然指着半空一团一团半透明的光点,漂游着,稀释进整个剧院。
像与剧场灯光伴行的微尘,像空中倾盆而下的雨滴,像精灵之森的楸树上里望见的点点星火。
哪里都是你。
三十岁的音乐剧演员突然破涕为笑。
目光穿越幕布的缝隙,穿越剧院的窗户和几公里外的山村,望着楸树上的端坐着的山神,一如十几年前执拗的少年。
奶奶,你错了。如果这一世契约难破,就让他下一世自由快乐。
即便我可能再也不会期盼夏天。
-End-
感谢上一位老师 @黎若凉 。
下面有请 @封闭指示剂 继续带来研究所参观指南。